林景新|不会有人永远年轻，但永远会有人年轻

2012年，我与父亲飞往马来西亚槟城。很多年前，父亲与祖父母、哥哥姐姐们生活在靠近槟城的霹雳州瓜拉古劳的海边小镇，并度过了他的童年与少年。

重返瓜拉古劳的那头几天，父亲每天都起得很早，睡得很晚。他绕着小镇一次次地行走，看看树，看看海，摸摸石头，甚至独自喃喃，无人知道他在寻找什么，无人知道他在思索什么。

在海滩上，我准备给老爹拍照。举起相机时，川流不息的人流不断从他的身边走过，没有人停留看多老爹一眼，没有人感兴趣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。川流不息的人流，多像岁月长河中川流不息的时光，奔腾不息地带走老爹的青春，将每一个雄心勃勃的青壮年驯化成低眉顺眼的老年人。

散步时，走在老爹身后，我看着他满头白发，强烈的恍惚感升腾而起：这个男人咋就不知不觉老了呢?

五岁那年，老爹带我在电影院看电影，忽然放映厅里闯进来一个大喊大叫的疯子，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支电锯，包括保安在内没有人敢靠近他。疯子一边在播放厅里逡巡，一边不时举起电锯挥舞，最后他竟然停留在我们那一排座位面前，嘴里叨叨念。

老爹把我按在身后，忽然站了起来，对着疯子厉声斥责，他的气势把所有人吓了一跳，疯子就在这刻逃之夭夭——那时在幼小的我看来，老爹是全世界最英武、最男人的男人，我甚至认为，日后即使全天下的父亲都会老去，我的父亲也一定会被时间豁免。

英武的人不会老，也不会有恐惧，我曾这样固执地想。

可惜这种想法并不维持太久。

居住在沿海的人，在成长中的记忆必定离不开台风。我记不清是童年的哪一年，一场史无前例的高等级台风袭击了小镇，我们所居住的街区都是青瓦平房，热带风暴正式登陆前，强烈的前哨风已经拉扯得屋里的横梁发出可怕的吱吱声响，屋外暴雨倾盆。

老爹铁青着脸，嘴里喃喃着，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恐惧之色。当晚，他把家里的一个大铁桶拿了出来，这是母亲用来给我洗澡之用的浴盆。老爹让我蹲下，然后把大铁桶反罩在我的头上。

我记不清当晚是如何在铁桶中睡着的，只记得凄厉的风声与雷暴轰隆了一晚。

人生的进程是线性的，可惜人的记忆却是片断的，我多么想回忆出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，来向你夸耀我的父亲如何英勇与智慧，可惜回忆不出来。

准确地说，是没有。

人一生的成长觉悟会经历过四个阶段：一是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父母只是普通人，二是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配偶只是普通人，三是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孩子只是普通人，四是终于认识到自己也只是普通人。

老爹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，一个弱点远超优点的男人。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承认了这一点。

80年代的中国真实又虚幻，时代好像高歌猛进，日子又好像了无生气，人们活得劳累、卑微但又时时能自得其乐。

老爹在一家国有企业担任工程师。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，年富力强，拥有专业知识与高学历，他深信未来的一切都在把握之中。直到后来，他连续三次竞选厂长都落败，脾气变得暴躁起来，越来越不近人情世故，每天都会无故找碴，发泄怒火，有一次盛怒的他将我一脚踢到了门外。有许多次，他甚至半夜推开门对着夜空怒吼，声音高亢而压抑，像极张艺谋执导的电影《归来》中那无助、无望的父亲。

那一年，我念初三。

当我小的时候，作为工程师的父亲，知识丰富，每天吟诗赋词、龙飞凤舞地写毛笔字，意气风发地打乒乓球，与人逗乐，讲笑话，讲段子，但是在竞选厂长落败之后，这一切消失了。

人生有许多痛苦，但亲眼看到自己父亲的信心与精神垮掉，应该属于最痛苦的事之一吧。

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曾说，人不是慢慢变老的，而是一瞬间变老的。看到曾经勇武的父亲忽然变得脆弱，你就理解人的成长与变老或许不一定是顺序渐进的线性过程，而完全可能是一种断裂式的变化。

当我大学毕业时，老爹退休了。当一个人从烦心的事中解围出来时，精神解脱的时候也到了。

老爹的笑容又开始回来了，看着他谈笑风生的模样，我的眼里出现了两个父亲的叠影：一个是超脱一切、快乐又自得的老年父亲，一个是执念名利、压抑又痛苦的壮年父亲。

一个人年轻时，多半会恐惧青春流逝、恐惧老年到来。但最终行至人生暮年时，回望这滚滚的一生，回忆年轻时那些无谓的执念，你或会发现曾经害怕的年老时无所追求、无所事事、无执无念，竟然是人生的一种大欢喜的状态。

生活中的恐惧，有时恰恰是欲望的伪装。

我不知道老爹是否认同以上这句话。但我知道现在的他，一定认可以下这句话：

年轻有什么可喜，如果过得压抑而痛苦。

年老有什么可叹，如果过得自在又快乐。

没有人永远会年轻，只要岁月之河缓缓流动。但是永远会有人年轻，因为生命之船永不停歇。

以上本文为《我爹是个段子手》（林景新/著 伍伟锋/漫画 暨南大学出版社 ）一书的序言。本书即将推出，届时各大网络商城有售，感谢关注。

林景新博士介绍

林景新博士，“超级学习者”理念提出者，被称为朋友圈最会讲故事的教授，有出色的教育技巧。思想公众号《思享国度》创始人，著有畅销书《每个人都是一束孤独的光》等多部著作。